最接地气秧歌戏
稿件来源:石家庄新闻网
《“非遗”走读》系列之三十
□文/图 本报记者 安春华
农家院里的演出
艳阳高照的秋天,平山县古月镇刘家沟村,杜丽琴家的小院里幕布拉起,地毯铺上,道具摆好,锣鼓敲响。8位演员陆续化妆完毕,一折秧歌戏(《双锁柜》之“对簿公堂”)开演。这是专门为我们的到来而组织的表演,他们平时在石家庄或县城打工,传承人杜丽琴一句话,纷纷赶回来,其中一位演员还带着她七八岁的儿子。这孩子最爱看妈妈唱戏,为此专门请假没去上学,一见妈妈扮成英俊的武生,乐得呵呵直笑。
这是一群热爱秧歌的人。但仅有圈内人的热爱是不够的,我试图以一个门外汉的视角,去寻找秧歌戏之所以能让人“中毒”的基因。《双锁柜》是平山秧歌戏的代表性剧目,剧情和丝弦戏《李天保吊孝》大体相同:抠门老爹原本给闺女订了亲,一见男方家道败落,就昧了亲事另许人家,而闺女誓死不二嫁,最后闹到公堂之上,县官公正裁断,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同之处是,它设置了两条爱情线索,男主人公抱得两位美人归。“对簿公堂”是全戏的高潮,小朴姐(刘素艳饰)向县官细诉原委,这一开唱,首先我感叹中国的地方戏曲之丰富,虽有300多种,却哪个和哪个也不一个味儿。与上期听过的乱弹“味道”大相径庭,彼为高远悠扬,此为婉转曲折。彼为笙笛唢呐齐奏,此只有锣鼓点帮腔。杜丽琴告诉我,秧歌戏以有没有文场乐器(俗称是否“挂弦儿”)可分为两大类,挂弦儿的称大秧歌,不挂弦的称小秧歌。咱们石家庄一带流行的是小秧歌。
小秧歌,又称“大锣腔”,没有管弦伴奏,徒歌清唱,过门以锣鼓点代替。由此,人声更加“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中音区演唱,不以调门高取胜,而源于民歌的感觉似乎更浓,唱词长短不一,口语如诉,尤其爱加虚词衬字,如“嗯唉”、“唉呀”、“唉嗨哟”等,一句“又宽又厚银板簪”,在这里就唱成“银哪板哪簪唉嗨呀”——别有一种好听之处。虽然秧歌戏还有其他特点,但我相信,首先吸引人的肯定还是唱腔,如果没有唱的魅力,单凭“俗”是不可能让人“中毒”的。
“俗”在这里并无贬义。这就说到其第二大特点:通俗,若论泥土气息,它当数第一。这是我回来以后翻剧本感受到的——因为现场没时间演整出,要想全方位揣摩其风格,必须钻进那手抄的剧本中。它也有诗情:人物出场先念几句诗,如穷书生上场念“贫居大街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几句话点明其身份境况。它也有哲思:“山上树木有高低,地下人心多不齐。伸出十指有长短,比比肩头齐不齐。肩头不齐亲事在,肩头齐来两分离。”耐人回味。但它最大的特点还是直白、通俗:“你阳世三界是我父,阴曹地府你算什么……油锅里炸你三个滚,呸呸呸骂一声嫌贫爱富你个老王八!”爱憎分明。
它的剧目,没有袍带大戏,都是家长里短的生活小戏,像《跳神》、《借当》、《盗墓》等,一听名字还挺吸引人。它擅长喜剧,大量运用夸张、对比、反讽的手段来塑造人物,如《双锁柜》中抠门老爹于得水说:“我在于家店上能牙说嘴、四通八达的,行事又开,连个大送亲的都找不下……”他让“挑担儿”康二秃当送亲的,晚上又跟人家翻陈年旧账讨要一斗麦子——其实他也欠人家钱,但他的人生信条就是:我可以“短”别人的,别人不能“短”我的,真真一毛不拔。所以剧中他小姨子叫他“拧筋”,这是一句平山土话,形容铁公鸡。秧歌戏里有大量方言土语,让观众感觉无比亲切,包括当地人熟悉的歇后语,如某人抬头看天气,另一人说:“你狗看星星知道什么稀稠。”类似的插科打诨、逗趣调笑,穿插在一切适当的场景下,如于得水的小姨子来到他家:
于:哈,我当是谁啦,原来是她象鼻!
姨:她二姨!哈,我当是谁啦,原来是拧筋!
于:千万别说拧筋,行事不开!
姨:不是拧筋,是行事不开!唉,老姐丈,怎么大天门子上着个白日?
于:还是大天白日上着个门子?
姨:你看这拿着个话连个嘴也说不了!
于:还是拿着个嘴连个话也说不了?
姨:你看这一对也说不句了!
于:还是一句也说不对了?
插秧歌——秧歌舞——秧歌戏
可以想象,过去辛勤劳作的农民,若看到这样的戏,该有多放松。《中国戏曲史》(廖奔)一书在讲完了弦索腔、西秦腔、高腔、昆腔、吹腔、梆子腔等复杂的形成脉络后,在最后有一段话:清代声腔形成的路径,除了上述腔种以外,“还有在民间歌舞说唱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路。”出自民间歌舞的有花鼓戏、花灯戏、秧歌戏、采茶戏等,出自民间说唱的有道情戏、滩簧戏、曲子戏等。“相对前述声腔和复合声腔来说,这些民间剧种形式上都比较简陋,出场角色少,音乐唱腔简单明快,表演风格生动活泼而生活气息浓厚,演出剧目也多半是比较简单的民间生活内容,通常称之为地方小戏。其数量众多,覆盖面也十分广阔,成为清代中、后期戏曲声腔流派里一个极为重要的支流。”
这是对以秧歌戏为代表的地方小戏的高度概括。在北方,秧歌戏应该是流传范围最广的地方小戏,山、陕、冀、蒙都有。它和汉族民间舞蹈“扭秧歌”不是一回事,但有关联。秧歌,最初是插秧、耘田时所唱之歌,以民间农歌、菱歌为基础,逐渐发展成汉族最普遍的民间舞蹈形式,存在于民间花会(或称社火)中。明隆庆年间修撰的《赵州志》就曾记载:“正月十五放纸鸢,唱秧歌”。
清代地方戏曲兴起(即“花部”兴起)时,秧歌也逐渐向扮演戏曲人物的民间二小戏(一旦一丑)、三小戏(一生一旦一丑)发展,渐渐从作为歌舞的秧歌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地方戏。清代陆又嘉《燕九竹枝词》中有这样两句:“早春戏馆换新腔,半杂秧歌侑客觞。”这表明在乾隆时期的戏馆中,已有了秧歌腔。《中国戏剧》(王学锋 刘文峰)一书认为,考虑到清代地方戏兴旺的背景,秧歌戏产生的时间大概与此相近。
而本地资料显示还要更早一些。《石家庄市文化志·戏剧》中说:秧歌戏“清初时已在正定、获鹿、井陉流行”。《石家庄民俗文化》一书记载: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灵寿县万寿村已有“秧歌子弟班”。
早期的秧歌表演多以打地摊的形式出现,极少登台演唱,除了在本村和庙会、集市上进行娱乐性演唱外,经常被一些穷苦人家作为募集口粮和讨要的手段。“大袄套大衫,外套一坎肩,一唱面对门儿,一唱打地摊。”这是真实写照。由于演的都是婆婆妈妈的家庭戏,深受广大妇女欢迎,所以民间戏称“拴老婆桩子”。
到了清末民国,秧歌戏已经风靡。《平山县志》记载,因唱秧歌耽误农事,咸丰三年(1853年)县令王涤心在其颁布的《整饬风俗示》中下令禁演秧歌。但禁是禁不住的。清朝末年,在著名艺人崔天宝的口口相传下,平山县出现了著名秧歌传人李同祥(艺名“抓心旦”)及阎锁子、齐玉昌、段考考等十余人,称“同祥派”,民间流传一句话:“看了抓心旦,三天不吃饭。”民国15年,平山县几乎村村都有秧歌戏,人人都能唱几句。
这是平山的情况。在正定,上世纪30年代涌现出了马瑞花、钱菊花、赫计春、钱大眼等著名演员,由马瑞花、钱菊花领衔,正定秧歌班还曾常驻石门市。获鹿方面,有田都秧歌班、黄峪村秧歌班、永乐村秧歌班等。这些班社的情况都记录在《石家庄市文化志·戏剧》中。
在写完乱弹之后,本地剧种位列国家级“非遗”的都已写完,本来打算就此住笔,但是发现,还有一种本地戏虽然不是“国字号”,却分布广泛、影响深远,不得不提,那就是秧歌戏。其分布之广,至少有灵寿北纪城秧歌戏、平山秧歌戏、行唐杨村秧歌(此三项为省级“非遗”)和藁城刘海庄秧歌剧、灵寿砂子洞清秧剧(此二项为市级“非遗”)五个保护项目;其影响之深,过去农村常有这样的消息:某某“中了秧歌毒”。既然能到“中毒”的地步,那就必须得关注了。
极为重要的支流
石家庄市非遗保护中心主任宋盼岗说,过去在石家庄地区大部分县(市)都有秧歌戏班,很受群众欢迎,曾经出现过一批优秀秧歌艺人,1990年石家庄地区文化局辑印的《秧歌艺人风采录》中就收录了41位秧歌戏名演员的资料,其中包括前文提到的“抓心旦”李同祥、“小坤角”钱菊花、“大坤角”马瑞花等人。
我在网上搜索也发现,且不说本地,就全国来看,能搜出十余种不同地方的秧歌戏。其中,至少有五个地方的秧歌戏列入了国家级“非遗”——河北的隆尧、定州,山西的繁峙、朔州、泽州。列为省市级的没有细查,肯定更多。
就河北来说,秧歌戏按地域和风格可以分为三路:张家口是一路,保定、石家庄、邢台是一路,廊坊是一路。专家认为,保定、石家庄、邢台这三个地方的秧歌,属一个类别,过去统称“大锣腔”。但是艺人和观众习惯按方位分成东、西、南三路,即保定的秧歌称东调秧歌(以定州大秧歌为代表),石家庄的称西调秧歌(以平山和正定为代表),邢台的称南调秧歌(以隆尧为代表)。
这些秧歌我都找了视频来看。冀中南一带,虽然唱腔各异,但总体的感觉是相似的,而作为秧歌大省的山西,听起来与河北这边差别就大了。比如晋北的朔州大秧歌、繁峙秧歌,猛一听好像是稍降调门的梆子戏。相比而言,“秧歌感”浓些的是该省的祁太秧歌、泽州秧歌。其中,泽州秧歌位列国家级“非遗”,但是正如资料上所说,它“将传统的秧歌小调简单化,成为以上、下两句无限反复的唱腔”,听起来旋律偏于干巴、重复(以《打棒槌》为例)。
这样一比,平山县刘家沟艺人演出的《跑沙滩》,就让人不由得联想:难道我们石家庄的秧歌不能问鼎“国字号”?这出戏中,两个裹脚的小女子半夜出逃前往正定府告状,经过滹沱河八里干沙滩,那一步一顿行走、生怕陷进沙子里的特殊做功,那锣鼓点与步伐的紧密配合,那板式的变化、唱腔的动听、情节的生动、节奏的紧凑——不输给任何其他地方的秧歌戏吧!
话说,石家庄的秧歌戏如果没达到一定水平,《石家庄市文化志·戏剧》也不会为它记上一笔。毕竟,有那么多大剧种呢!1947年石家庄解放时,市里的专业文艺团体有四个,其中之一即同顺秧歌剧团(另外三个是革新京剧社、义合评剧社、隆顺合丝弦剧社)。可见秧歌占有一席之地。前边说到的“抓心旦”李同祥,就曾任同顺秧歌剧团团长。这个团的前身是私人班社,解放后由政府接管,演职员近20人,主要演员有钱菊花、马瑞花、王秀亭、吴连震等,代表剧目有《彩楼配》、《粮砂记》、《郭小凤》等。
上世纪50年代是戏曲繁荣、名家辈出的年代。各地的秧歌戏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和提升。在政府的关怀和音乐工作者的参与下,剧本剧目更加丰富,演员经过正规化训练,演唱水平进一步提高。比如同顺秧歌剧团改编加工了一些朝代戏,在腔调和音乐方面也进行改革,开拓了秧歌挂弦儿的先例。
但是好景不长,1960年同顺秧歌剧团撤销。《石家庄市文化志·戏剧》中没说是什么原因。我在网上一段《石家庄秧歌·访昆山》视频的简介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国家经济困难时,同顺秧歌剧团等市大多数剧团解散。”
一千元戏价
可惜啊!
这段视频的上传者在简介中说,《访昆山》主演王元增先生,12岁进入同顺秧歌剧团,1960年同顺秧歌剧团恢复组团后,王元增成为该团骨干演员。
这里恐怕有错误。1960年刚解散的团体,怎么可能当年又恢复呢?但是想再查些关于同顺秧歌剧团的资料,却找不出来了。
资料的匮乏,与百度百科中对于秧歌戏的这句介绍相吻合:“进入新时期以后,作为民间小戏剧种的秧歌戏不仅面临与大剧种的激烈竞争,而且受到现代流行歌舞的挤压,演出活动越来越少,不少秧歌剧种濒临消亡。”
据平山县文化馆田馆长介绍,目前,西调秧歌的主要流传地之一刘家沟村,还能以一村之力组团演出,但演出活动不多。另一个主要流传地白龙池村,还有赵瑞林(李同祥的徒弟,现已70多岁)一家三代人在传承。其它几个村只有少数人熟悉西调秧歌,几乎没有演出活动。
比较起来,刘家沟村的“阵容”算是强大的了,他们能组织起演职员20余人,而且主要演员均正值壮年,如杜丽琴才40岁,正是能唱的时候。该村的小姑娘、小媳妇也有学的,目前还没到发愁传人的地步。一年也能在十里八乡的演出一百多场,但是,戏价上不去,“一场戏才一千元。”杜丽琴说。
一千元!别处不都四五千元吗?怎么这里就这么低呢?平山县文化馆副馆长董先生告诉我,当地打工的价码也就是一人一天50元,他们去十几个人,差不多也就是一千块钱的报酬。言外之意符合当地劳动力市场的“行情”。
面对这“行情”,我也是醉了。像《跑沙滩》这样的戏,因为该团没有麦克风,没有字幕屏,看现场演出似乎还不如看带字幕的视频效果好。这也是戏价上不去的一大原因。“急缺资金啊!”杜丽琴说。“曾经有一个山西的村子慕名找上门来,但我们没有去。因为方言不同,又没有字幕,唱了人家听不懂,回头说秧歌戏不好,那还不如不去。” 刘素艳说。
确实,如果一开始让人觉得“不好”,那么以后再想改变观众的第一印象就难了。目前平山县对西调秧歌制定了一系列的扶持措施,已经为传承人赵瑞林所在的白龙池村解决了音响设备、灯光设备,下一步将为刘家沟村争取资金。另外,他们还将出版剧本汇编,并辅导演员提高演技,意在将其打造成平山文化品牌。我们期待着这些目标的实现,期待着西调秧歌将欢乐与笑声带给更多的人。
编辑: 林福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