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妮小曲唱不尽
稿件来源:石家庄新闻网
《“非遗”走读》系列之三十五
□文/图 本报记者 安春华
情
“在四大文明古国之中,只有中国才如此重视民歌。”(语出《中国民歌地图》,作者杜亚雄)但这是说的古代。纵观中国民歌的发展历程,恐怕没有哪个时期像现在这样,民歌如此衰落。我很想大声告诉人们:这里有一个隐秘的花园!但却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与我一同走进?如果有兴趣,就让我们从已故民歌手闫三妮的家乡开始寻访吧。
初冬,细雨后,平山县合河口乡杏树湾村。进入一个无遮无拦的小院,叩开一间灰瓦房的门,炕头上一位老太太正在绣鞋垫,问明我的来意后,说自己正是闫三妮的弟媳石富荣。闫三妮在世时,回娘家就住在这里,但她没听过闫三妮唱歌,她自己也不会唱。
这几乎是在杏树湾的所有“收获”。杏树湾所在的这道沟,上边还有一个小村名为松坪,再往上就没有村落了,山梁那边是山西。
情,是成长第一课。绕不开,躲不过。闫三妮所唱的传统民歌中,情歌占很大比重。按现在“闫三妮民歌”的传承人、娘家松坪村的吕贵连所讲,他们这流传的小曲儿,几乎都是情歌。
“你走你那个山梁喽,我走我的沟,咱二人定计呀摆摆手。
阳坡里的那糜子喽,背坡里的谷,因为呀想你呀背地里哭。
山雀落在喽葛针上,是死呀是活呀咱相跟上。
千里的那闪电呀,百里的雷,心里呀有谁呀就是谁……”
凡是品尝过思念滋味的人,可能都对最后一句话有感。“当你想一个人的时候,他(她)也一定在想着你。”类似的话一直用到今天。闫三妮唱的这首代表作《你走那梁来我走沟》,不知道是谁的原创了,民歌基本上都找不到原作者,只有千百年的流传。这首歌和陕北“信天游”、晋北“山曲”相似。杏树湾处在与山西搭界处,民歌受“西风”影响理所当然。
这说的是歌。而人呢?歌与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我想追问,但却发现,我们根本无法推测那一代人,他们到底想些什么。我知道闫三妮未出嫁前就会唱山歌,她曾跟民间艺人朱鱼女、闫二秃学过。但不知道她唱这些古老的情歌,是有所思有所寄托,还是仅仅出于爱好、消遣?只知道那个年代,女人们嘴上唱着情歌,生活中却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机会。这简直是一种巨大的反差。
1929年,闫三妮16岁,在父母包办下,嫁到50里外的蛟潭庄。“那时都是父母包办,闺女‘抬举’到十七八岁那都是好人家了,像我十四岁就出嫁了。”吕贵连说。当地土话把养育称为“抬举”(音),按石富荣的话说,闫三妮家姐妹八个,她排行老三,这么多闺女,家里不会把她留到很晚。
日子
少女情怀,比起出嫁之后漫长的日子来说,仿佛流水落花,美好,但不似灶膛里的火、炕桌上的饭、田里待收的谷子、娃娃声声的呼唤那么实在。当然,新婚,也是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之前“面也不见”的丈夫,他是个啥样的人儿?我会喜欢他吗?他会疼爱我吗?一切的体会,要在婚后慢慢去品。
“杏树湾村儿,靠阳坡根儿,出来个好女人儿。
寻到蛟潭庄,寻了个大汉子儿,过起了小日子儿……”
据说,这是闫三妮嫁到蛟潭庄以后,烧火做饭时自唱的小曲儿。从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她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那些歌词,有的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有的是即兴创作。
“金山银山花果山,七月里的花椒红艳艳。远看好像火烧云,近看花椒树满山。卖了花椒换回钱,来到集市上啊,先买铁锨后买镰,再买新衣服穿。”
“这一个梁梁高来,那一个梁梁低,这个梁梁有了,那个梁梁有了,有了酸枣呀,嗯啊哎哟。我一竿子下去,那猴子们哗哗哗地笑哇,他们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噜的连蹦带跳的跑呀,敢是怕我来把它们找呀哎呦。”
各种生活场景都能入歌,有的歌甚至只有一句词,比如:
“提上茅篮走呀走得快,要到那村西割韭菜,嗯啊哎咳呦。”
想象着,可能那天有什么喜事,或者只是因为心情不错,割韭菜的时候就随口地唱起来。“闫三妮的生活是清苦的,但她的精神是乐观的。”这句在资料里显得老掉牙的话,放在现实中却确实是这样。蛟潭庄比起杏树湾,靠下了50里地,应该说比杏树湾日子要好过一些。但过去人们生活水平普遍低下。
“我奶奶生过三四个孩子,但那时医疗条件不行,营养也不行,生下来就不沾了。最后只养活了我父亲一个。”闫三妮的孙子胡小平说,“我父母都在外边工作,我家条件算好的,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两三顿白面。有一次家里只有两个饼子,奶奶不吃让出来,给我爷和我爹吃。”
在胡小平的印象里,奶奶闫三妮勤劳、节俭、稳当、仔细。小脚老太太终生下地劳动,生活精打细算会“掂对”。
在这清苦平淡的日子里,唱歌,暖慰人心。尤其那些歌又那么美。蛟潭庄虽是山区,各种歌曲也能传到这儿。比如像这样的歌:
“渔翁乐陶然,驾小船,身上蓑衣穿。手里持着钓鱼竿,船头站,提鱼在竹篮。金色鲤鱼尾尾鲜,河内波浪蛟龙翻,两岸垂杨柳,柳含烟,人唱夕阳残,长街卖鱼间。沽一杯美酒儿,又把鱼来餐,夜晚宿在芦苇边,酒醉后,歌一曲,明月照满船。渔翁乐陶然。”
山区竟有渔歌?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李江说,《渔翁乐》是古曲。类似的还有《大四景》、《大开门》等,有些原是文人歌曲,后流入百姓中间。
烽火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平静安稳。但闫三妮生活在一个不平静的时代。
“七月的太阳似火烧,日本进攻卢沟桥。侵略我国呀灭我种,还要奴役我同胞……”
这是闫三妮唱的《七七事变歌》。从那时起,她的歌风为之一变。
“一更鼓儿敲呀,二更鼓儿响,鬼子来了遭了殃,遭呀遭了殃。见人他就杀呀,大火烧毁了房。国民党不抵抗呀,鬼子就更猖狂。你看那鬼子们的三光政策咱死也不能忘啊,死也不能忘。”
蛟潭庄村向上通往山西五台,向下则出山进入平原河谷地带,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得八路军和日寇在这里展开多次较量。聂荣臻在蛟潭庄设过司令部,白求恩在蛟潭庄住过。在蛟潭庄东边不远的柏叶沟村,曾发生“柏叶沟惨案”。日军将不肯替他们收粮的村干部梁贵武扔到开水锅里烫死,并用机枪扫射试图冲出包围的村民,86具尸体横卧街头。
“三更鼓儿鸣呀,四更鼓儿敲,汉奸来了更糟糕,更呀更糟糕。拉咱们去当夫哇,专把那腰包掏。你要是不同意呀,他杀头绝不饶。”
闫三妮的丈夫就曾被抓夫,押往日本挖煤。押到阜平时,他示意日本鬼子想解手,鬼子给他松了绑。“那时天已经擦黑,我爷爷身材高大又会武功,一看这是个机会,就一溜烟跑了。快翻过山梁时,日本鬼子发现了,一枪打到我爷爷小腿上,爷爷掉进一个树坑里,拣了一条命。”胡小平说。
正因为这样,平山人民积极拥军抗日,闫三妮用歌声唱出人们的情感:
“最后的一把小黄米呀用来做军粮,最后的几寸老粗布用来做军装。最后的一床老棉被也盖在那担架上啊,最后的一位亲骨肉也送到那部队上。”
这首歌,被用在描写拥军模范戎冠秀的影视作品中。那时,闫三妮经常和戎冠秀同时出现在边区会场,戎冠秀做报告,闫三妮唱民歌。此时,闫三妮即兴编唱的能力已经炉火纯青,而且因为上过识字班,她的歌词用语较以往有了极大的提升。1938年清明节,闫三妮随边区司令部领导一同前往小觉镇红石崖墓地,悼念晋察冀边区四分区司令员周建屏。她马上编唱了《默读碑文起歌声》:
“红石崖角柏似龙,俯身昂首气势雄。欲饮滹沱千丈水,巧借太行七彩虹。曾经日寇战火燃,喜闻抗战炮声隆。勇士牺牲多壮志,千秋万代伴英魂。”
喜乐
当不平静的日子终于过去,闫三妮迎来了人生中最为欢喜的时期。她和戎冠秀这一对老姐妹,在石家庄八一礼堂、保定大戏院、天津虹桥大戏院、北京二七礼堂等地,多次做报告、演唱。她那娴熟的歌唱技巧,引起了音乐家们极大的兴趣。马思聪、李中艺、施光南、江玉亭、乔伦等音乐家,都曾为她记谱。1956年,在音乐家尤熹先生的倡导下,平山县组织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的程千里老师,和在县里工作的闫三妮的邻居梁志等人,录制整理闫三妮民歌45首,结集出版了《闫三妮民歌选》。1958年,他们再次来到蛟潭庄,录制整理闫三妮民歌20首,形成了《闫三妮民歌选》第二集。闫三妮的民歌还登上了《人民日报》、《北京文艺》、《文化月刊》、《河北音乐》等多种报刊。有10余首歌,被收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河北卷)。
1964年,闫三妮随河北省民间艺术表演队,赴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民歌演唱会,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看了演出。入场前,聂帅在休息室向大家介绍闫三妮当年在晋察冀边区军民大会上联唱民歌的情景,这让闫三妮倍受鼓舞。演出开始,闫三妮纵情歌唱,唱完预定曲目《要采灵芝攀山岩》之后,还即兴编唱了一首《北京城就是好》。毛主席接见演员时,握着闫三妮的手说:“三妮你的歌唱得好。”闫三妮说:“毛主席好,没有毛主席我来不了!”毛主席又说:“行啊!”闫三妮答道:“共产党行,没有共产党中国人民不会有天明。”
这是一位头裹白手巾的农村妇女的经历。
在北京唱红不久,知名学府天津音乐学院即派学生把她接来做报告。“我就是那个去接她的学生。” 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李江说。李江至今记得,闫三妮一下火车就说:“天津这个村好大呦。”上了公共汽车,即兴就唱起来。“满车的人惊异地看她,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在学校音乐厅的舞台上,大家给她搬了把椅子,她就盘腿坐上边,小声地唱起来。“你走你的那个梁梁儿呦,我走我的沟……就这么大声。”李江坐在我的对面,模仿着闫三妮当年的歌唱。
对于演唱技巧,音乐家岳延福、程千里曾有总结:她声音洪亮、音色圆润、气息流畅、高低自如,且能借鉴晋剧等地方戏的唱腔技法,自如地驾驭平腔、矮腔、滑音、倚音、直声等诸多技巧。
其实闫三妮唱歌到底什么感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印象。蛟潭庄村的李秀林,曾和闫三妮住邻居,她说闫三妮唱歌声音细而高,节奏快。但李江以及写过闫三妮民歌相关论文的师大音乐学院学生陈倩(听过磁带),都说闫三妮唱歌是一种小声的、“像说话或拉家常一样的感觉”。或许她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演绎。但一个不变的特点是:乡音浓厚。当年,让李江这些学子们着迷的,正是这一点。“这是来自山野的最朴实、最动听、最迷人的歌声,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淡然
上世纪60年代中期闫三妮最红。胡小平说,当时文化部来过两封信,让闫三妮到北京去发展(安排进入文艺团体),但不知因为什么,信被大队部扣下了,家里几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当几年以后奶奶得知这件事时,却非常淡然,完全没有露出一点气愤或遗憾的感觉。
那时的她,当有五六十岁了。经历了“文革”期间被扣上“陈词滥调”的帽子遭排斥和扼杀的命运,经历了之后逐步的拨乱反正,最主要的是,当人生走过大半程春秋,对什么都不会太在意了。
那时的做报告、演出,没有报酬,那是一种光荣的任务。回到家里,还是和别家一样吃饼子窝头。
唱歌真正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无关虚名与浮利。上世纪80年代中期,程千里、梁志等人再赴蛟潭庄,录制整理了闫三妮民歌第三集。此时闫三妮已经70多岁了。这位终生吃素、瘦削结实的老太太,于1986年正月初三辞世,享年73岁。
传递
闫三妮去世的时候,流行歌曲已经呈现“一统江山”的气势,70后、80后们听着流行歌长大,闫三妮民歌唱的人越来越少,渐趋绝迹而列入了市级“非遗”,成为被保护的对象。
遗憾的是,现在的人再也听不到闫三妮的原声了,那些老磁带已经报废。90年代,时任省艺术研究所所长的李江,几番努力想从省里要出一笔钱,把所里保存的那些戏曲、曲艺、民歌的老磁带录成光盘,但没要出来。那时还没有“非遗”的提法。李江和省内外一批音乐家为此都很感痛心。
现在,吕贵连、张树清、张凤凤、李秀林等妇女们,还会唱一些闫三妮的歌。而老家与杏树湾只8里之隔、口音完全一样的年轻音乐老师赵丽娟,从去年7月份开始学唱闫三妮民歌,当年9月参加在秦皇岛举行的首届河北省民歌演唱大赛,获得一等奖。27岁的赵丽娟毕业于河北师大音乐学院,从小到大学音乐,竟不知家乡有这样一位出色的民歌手。“直到读研究生的时候才发现,所有来讲课的专家,讲到河北民歌都会提一个人:闫三妮。”
“要想让闫三妮民歌传承下去,必须还得唱起来。”去年,赵丽娟在杏树湾村录制了《哥走山梁妹走沟》MTV,标准的当地口音,力图再现闫三妮当年风采。“山歌必须得用方言唱,换成普通话就不是那个味儿。”听这歌,诚如县文化馆王会君所言:一串串小曲酸甜悠长——享受!期待着能出一位像从“星光大道”走出的王二妮那样的草根明星,把河北山歌带出去……
编辑: 林福盛